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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8章 初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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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.銃射擊後有白煙彌漫而起, 隨著微風在戰場上流動,模糊了敵我雙方的視野,讓羊舌梓看不清堆積的人馬屍體。

決戰已經進行到尾聲。

又一輪震耳欲聾的齊射, 最後的一波騎兵躲閃之間已經穿過雲陽兵的步兵陣列, 然而陣形已經徹底混亂,可以看出大勢已去。仍在死戰的餘生之士, 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, 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護衛著自己的統領。最後時刻的廝殺,反而比先前激烈了數倍。北齊兵們身上黑色的鑌鐵重甲沾滿鮮血,甲葉累累殘破, 露出裏面紅色的號衣,卻仍舊舉著大盾,阻止楚兵緩緩靠近。

羊舌梓按著腰間佩刀, 咬牙站在大旗之下,甚至將坐騎都給了旁人, 以表示自己寧死不後退一步的決心。但北齊軍的崩潰已經不可阻止,他終於忍不住加入戰陣之中,從地上拔起一把短斧擲出,正正劈在其中一名雲陽兵的面門上, 隨即拔刀, 虎吼著橫掃過去, 將沖上來的一人生生從腰間劈開了一半。

他的英勇讓北齊士氣一振, 然而破空之聲響起, 一支羽箭穿透血雨而來, 直沖他的面甲空隙而來。羊舌梓大吃一驚,險險避過,然而頃刻間又是兩聲破空厲響,腿上傳來錐心疼痛,他跪倒在地上,雙眼血紅地看向遠處持弓之人。

林可手中的步弓猶自顫動,鮮血在天穹下迸發飛濺,所有喧囂化作無聲的背景,如血的烈日下,仿佛唯有這驚才絕艷的一人。

“林梅素!”

羊舌梓發出怒吼,聲音卻被埋沒進雲陽兵“投降不殺”的的聲浪中。他被親兵扶了起來,環視四周翻滾呻.吟的傷卒,不知何時,還站著的就只剩圓陣中央的幾個幸存者。

心中痛楚至極,羊舌梓臉上卻反倒露出笑意來。他抹了把臉上的血汗,目光逼人:“為國戰死,事極光榮,我只會戰死在沙場上,絕不投降!”

這話說得極為硬氣。林可微微動容,收起手中硬弓,越過人墻走近了些打算親自勸降,看清他的容貌卻是一楞:“你不是拓跋燾……”

心念電轉,她開口便成了一句激將:“北齊兵士都是英雄,沒想到堂堂主將卻是個狗熊,拓跋燾是不是看到情勢不對,就讓你頂在前面,自己夾著尾巴臨陣脫逃了?”

“少主……”

不想聽到這句話,羊舌梓眼中忽然有一團光炸了開來,那亮度像是在剎那間燃盡了身上所有的生機,隱隱顯現出瘋狂之意:“是啊,少主活著呢,他活著一天,就是南楚的噩夢。林可,你將不得好死,世世代代受萬鬼撕咬,我在陰曹地府等著你,上萬亡魂都在陰曹地府等著你!”

說完這話,他哈哈大笑著舉起刀來,竟是毫不猶豫地在自己脖頸上一劃。在他之後,剩下的十餘名親兵也紛紛自刎。天地之間,頓時滿滿都是血色,詛咒的聲音仍在戰場上回蕩,如指甲刮過鐵皮,帶出一種鬼氣森森的淒厲來,仿佛就要攥住在場每一個人都喉嚨。十一噌的一聲拔出彎刀,帶著森冷蓬勃的怒意砍向羊舌梓面容扭曲的腦袋,然而他的動作卻被旁邊伸出來的一只手漫不經心地擋住了——

“靠耍嘴皮子就能打勝仗,咱們大楚人這麽多,早就一人一個唾沫星子把這群北齊韃子給淹死了。”

林可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,看了看有些騷動的雲陽兵們,開口輕而易舉地化解了羊舌梓之死留下的陰冷氣息:“葬了吧,雖是敵人,但寧死不降,多少也算是個英雄。”

只是她能夠安撫軍心,卻無法將自己腦中的不安徹底驅散。

本以為一戰能定天下,這場決戰卻並非句點。拓跋燾到底去了哪裏,這個問題沈甸甸地壓在了她的心底。

不過林可雖陷入了難題,比她更加為難的,卻是剛剛逃出雲陽衛所的大楚天子。

往南跑一段路後,皇帝本該轉道尋求謝雁城的庇護,然而半路上不知怎麽的,騎的馬突然發了瘋,竟把他給從馬背上給甩了下來。受傷的左腿大大拖慢了隊伍的行進速度,一行人遲遲沒能逃出雲陽的控制範圍。皇帝養尊處優慣了,實在吃不了這個苦頭。隨行的禁衛無奈之下,只好換裝之後,帶著他在一個小鎮裏暫時躲避追捕,等傷好些之後再重新啟程。

“大半的追兵應該都往京城方向去了,但這裏離雲陽還不夠遠。”

一個喬裝過的禁衛愁容滿面:“院子外面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在轉悠,我總覺得咱們的行蹤已經洩露出去了。暫時沒動靜,是因為對方人手不足,正在等援兵。”

“有什麽辦法,那一位脾氣大得很,誰勸得動?”另一個禁衛兵冷笑一聲,隨即壓低了聲音不滿道:“我算看出來了,咱們早晚要被連累死。我跟你說……”

“你們在這裏偷什麽懶?”一個虎背熊腰的男子走了出來,不悅地掃視了他們一眼:“去看看,外面怎麽這麽亂?”

兩人立刻住嘴,對視一眼,第一個說話的禁衛兵開口道:“頭兒,我去。”

他走出門去不久,外面的騷亂愈發明顯。禁衛副統領盧丁面色一沈,果斷下令道:“你去把人都叫過來,收拾馬車,隨時做好出發的準備。”

說著,他轉身大步往皇帝休息的房間走去,一把推開門,單膝跪下道:“陛下,這個鎮子的情況有些不對,咱們恐怕要立即離開此地。”

皇帝躺在床上,一條腿綁著木板,面色鐵青地看了他一眼:“呵,不愧是你找的好地方……把大夫一起給朕帶上。”

盧丁的臉色有些為難:“陛下,臣鬥膽進言,值此多事之秋……”

他的話才到一半,就被丟過來的枕頭給打斷了。瓷枕重重落在地上,飛濺起來的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頰,鮮血緩緩滲出來,盧丁卻顧不得擦拭,誠惶誠恐地磕了個頭道:“還請陛下息怒。臣領命,這就將那大夫帶過來。”

滿城亂象,要節外生枝去綁了那個大夫,誰知道會出點什麽事情?

但既然天子堅持,盧丁也只有聽命。饒是他自詡忠心耿耿,走出房間的時候,也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。

此時負責打探情況的禁衛已經回來了,那兩人都站在院子裏,見盧丁出來齊齊轉過了頭。其中一個臉色煞白,顫聲開口道:“頭兒,聽說乞活軍要打過來了。”

盧丁臉色微變:“乞活?乞活不是被剿滅了嗎,怎麽又死灰覆燃了?”

“不知道,反正街上都在傳,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。”第一個說話的禁衛道:“頭兒,咱們還是快跑吧。”

“不行。”盧丁斷然拒絕:“天子有令,命咱們把錢大夫請過來,方鎮天,你跟我一塊去一趟。”

“都這種時候了!”方鎮天吃了一驚,忍不住提高音量:“這麽個小鎮子,如何擋得住乞活軍的兵鋒,我可不願死在這種鬼地方!”

盧丁將手搭在了劍柄上:“你抗命不遵,是想被誅九族嗎?”

方鎮天臉色微變,隨即猛然意識到皇帝就在屋裏,怕是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話,一時僵在了原地,從腳底到頭發梢都瞬間冰涼。盧丁不屑,哼笑一聲,還想再斥責幾句,一抹劍尖卻從他的胸口透了出來。他不敢置信地低頭,擡起左手摸到了溫熱的鮮血,喉嚨裏嗬嗬幾聲便瞪大了眼睛倒了下去。

“到這一步,還怕他個鳥。你放心,有什麽事我崔胤會擔著。”

另一個禁衛兵將劍上的血珠甩去,瞇起眼睛,對著方鎮天冷冷說道:“兄弟們早不想跟著這個愚忠的傻子一起,提著腦袋到處跑了。老皇帝占著茅坑不拉屎,五皇子怎麽名正言順地登基?現在你有兩個選擇……”

短短幾句話裏傳遞了太多的信息。

方鎮天吃驚地看著這一幕,聞言終於反應了過來,渾身一顫,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:“我跟你們一起。”

怕崔胤不信,他急急道:“天子的性子咱們都知道,我說了那樣的話,等脫險之後他一定不會放過我。不是你死就是我活,我沒什麽好怕的。”

崔胤打量了他幾眼,隨即滿意地點點頭:“拔劍,跟我一起來。”

這分明就是要讓他去弒君,立個投名狀。

方鎮天雙手發顫,卻不敢不從,臉色蒼白地跟在崔胤的身後。然而就在兩人踏進房門的那一刻,變故突生。一道白光橫著掃過來,崔胤躲避不及,前腿膝蓋竟被齊刷刷地斬斷。方鎮天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去,還沒反應過來,就被人從側面踹了一腳。後腦在地上重重一磕,他暈暈沈沈地被人攫住了喉嚨,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樂天與活潑:“本來還想再等等……不經打啊,還好沒死,就剩這一個了,都死了就沒人誰幫我幹重活啦。”

方鎮天就這麽被不速之客提著進了屋,然後隨手丟到了角落裏。他勉力睜開眼睛,看到一個娃娃臉的青年走到床邊,停下腳步似是仔細打量了一下面色驚惶的天子。

“你混得真差,身邊就沒一個靠得住的手下。”

那笑瞇瞇的青年嘖嘖幾聲,緩緩伸出手,在皇帝的斷腿上重重一按:“還記得我麽?我可還記得你呢!”

皇帝慘嚎一聲,涕淚橫流的樣子卻不全是因為疼痛,倒像是見了惡鬼:“你……你是當年誤殺薛妃的小太監,你不是已經投井自殺了嗎?!”

沈氏專寵,但當年也曾有人威脅到過她的地位。然而薛妃命薄,懷孕三月就被一個太監不小心推下了階梯,就此香消玉殞。皇帝當時極度震怒,因而至今還記得始作俑者的名字與長相。

“因為自作主張殺了薛妃,主子雖把我從宮裏撈了出來,卻也關了我近九年。”

青年眉眼彎彎,笑得露出了兩顆小虎牙:“好不容易出來了,主子竟然叫我來找你,真是太好了。欠著東西我渾身不自在,不過當年典獄司裏的刑罰,這回總算能一一還給你啦。”

記憶中浮現出那時被送入典獄司,三天後幾乎不成人形的小太監的模樣,皇帝背後的衣服瞬間被冷汗所浸透:“小鄧子,是朕不對……當、當年薛妃一事,朕赦你無罪,只要你不殺朕,朕許你高官厚祿,榮華富貴!”

“你怕什麽,我最聽主子的話了,不會殺你的。”

青年歪了下頭,臉上笑容爽朗,似是沒有半點陰翳:“另外別小桌子小凳子的亂叫,再叫一次就斷你一根手指。記好了,我是初八,密衛的初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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